她不知道这念头从何而来,但越看越笃定,顺着墨水逆流而上看过去,她几乎能还原出自己来时行走的路线。
她再看向陆横,却见神色平淡的他面容凝重了几分,便开口询问道:“这是否,就是忘川?”
陆横叹了口气,低低的说:“没想到他们能做到如此地步。”
“不解释一下?”
袁绍均揉了揉眉心,无奈道:“他们在偷阴司所有原住民和投胎转世之人的寿数和运道,我原先以为已将他们赶尽杀绝,却没想到,还有漏网之鱼。”
她靠近些看,发现这并不是完整流畅的液体,而是由数不清的黑点组成,一颗一颗密密攒动,“那这些是?”
“是排队转世的鬼魂。”
原来这就是中年男人隐藏在屋里的秘密吗?难怪不肯让他们进来查看,无怪乎巡逻队消失在河边,这要是闹大了,怕是整个阴司都得动荡一番。
再往深处问她也听不懂,更何况她以后不打算在这里长留,燕宁岔开话题,“所以雨霏他们在这里吗?”
“在与不在,一进便知。”袁绍均摩拳擦掌哈了口气,纵身化成一条白色光流,潜入水墨消失不见。
水流中隐约出现一个白点,大约就是袁绍均。
燕宁双手合十,心中念了阿弥托佛,被陆横带着进了画中。
就在她落地的前一刻,她的心神震荡了一瞬,等她完全站定时,牵着她的陆横已不知去往何处。
大概是因为整个画面都是由黑色墨水绘就,这里的整个世界都是黑白的,与骷髅幻戏图的黑白不同,这里没有半点颜色,充斥着苍凉孤寂,头顶阴风阵阵,脚下双脚踏空,如同踩在云雾间,没有实体感。
她试着拂了拂白雾,指尖的触感十分冰冷,好像储藏香蕉的冷库,几乎要把指尖冻住,忍不住“嘶”了一声,“我去,这玩意儿怎么这么凉。”
嘬了好一会儿才能把手指重新捂热了,脚下忽然传来嗷呜嗷呜的声音,燕宁瞪眼,这声儿怎么这么熟悉?
她提着一口气蹲下去,愕然发现有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兽正依靠在她腿侧,因为下面实在太冷了,她的腿没有知觉,这么会儿竟然都没有发现。
燕宁不想吐槽,单单那双豆子大的黑色瞳孔,她就觉得眼熟极了。
“二狗?”
二狗有气无力地吼了声,似乎对这个名字非常不满。但燕宁哪管这些,自此她对二狗也有了重新的认识,上次跟她一起出现在画里也就算了,如今也是一起,她涌上不好的预感,故意低声叫了句陆横。
纵使被雪白的毛包裹着,燕宁也能清晰的察觉到它身体的僵硬。
燕宁笑了笑,大方的放过了它。
她把二狗捞起来,它身上同样冰凉,但当她把手踹到肚子里的时候,就感受到极熨帖的暖意。
旁边一个声音道:“什么二狗?”
燕宁低头,“谁在说话?”
“你看看你左腿边。”那声音没好气地抱怨道。
“我在你边上跳半天了,就看你傻愣愣站在这里,你到底还要不要救雨霏了,再不给句准话,我不管你我先走了。”
脚边悉悉率率动了动,隔了好一会儿,才从她身边溜走。
燕宁这才松了口气,她抱紧二狗,把脸贴到毛茸茸的肚腹,深深吸了一口。
陆横疑道:“为什么不和他走?”
燕宁瞪眼:“卧槽,你会说话?”
方才袁绍均说话的时候没见她这么激动,陆横无语地缩了缩肚子:“他说得对,去晚了,孟姜那边会出事。”
“有袁绍均在,不用担心,孟姜也没有那么弱。这群人躲在忘川河边这么些年,虽偷了些许寿数,但灵魂已经被河水浸染,就算是逃上去了,也快活不了多久。现在,不如让我们来算算账。”
燕宁扬起眉,恶趣味的揪了揪二狗翕动的胡须——它自己没有感觉,但燕宁每次都看的很仔细,它心情激荡的时候,眉毛会往下弯,变成弯弯的拱形,虽然燕宁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看出来二狗有眉毛的。
陆横沉默了一会儿,缓缓道:“你想起来了,是吗?”
燕宁但笑不语。
陆横说:“你全部想起来了。”他说这话的时候十分笃定,原本就耷拉的眉眼更愁苦了,看的燕宁愈发惊奇。
“这里是忘川啊。”燕宁说,“你带我进来之前,就应该想到,我将所有的记忆都藏在忘川里了。”
陆横惊诧:“可这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幅画,我感知过了,里面只有一套古老的困兽阵法。”
“一开始的确是这样的,可我不是情况特殊么。”燕宁说:“走吧,我知道所有被偷走的寿数都在哪,咱们先找出来,再去救孟姜他们。”
燕宁纳罕的看着这幅画里描绘的广阔世界,这里并不能说是阴间的一幅画,木桌只是一个媒介,要想窃取全阴司的宝贵财富,需得建立另一个小世界,这里是阴司与阳间中央一个过渡地带,世上还有许多这样的地点,譬如陆家村,譬如阎仇八故意引她进去的画作。
这些小世界非一般人所能建立,这条利益链背后必有更深层次的东西,中年男人不过是个打工仔。
至于剩下那些女人,就更加不懂了,相比之下,燕宁倒是对那个小女孩很感兴趣。
纷至沓来的记忆随着她的走动渐渐凝实,不同于陆横强塞给她那般走马观花的场景,这些记忆很庞大,也很真实,乃至燕宁一看就能回想起当初曾经历过的种种。
阎仇十终究是不想她离开,因而交了袁绍均过来将她引到此处。阎仇十当然也能直接给他灌输记忆,但是他有一个很大的毛病——懒。
既然有现成的,那他稍作利用,何乐而不为?
这里是忘川的投影,燕宁一来到忘川就有的微妙直觉渐渐凝实,她打量着白雾中不远处朦胧的建筑轮廓,加快步子走了过去。
孟宁走的时候还是太想当然,那时候阴司的转世流程与现在千差万别,还是需要数不清的孟婆每日在转生门前摆起小摊发放忘川河水,她自以为将记忆融化进水里,等喝水的时候带着记忆转身,而后参加阴司招聘,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到阴司,可临到了渡口,她才知道,原来她找的好手下已经迅速划分出办事处体系,魂灵无须喝水,只消在忘川上走一遭,就能忘却前尘。
这可苦了燕宁做好的盘算了,周围全是不认识的同事,铁面无私,她废了好大的劲才将衣角蘸湿一点,没等喝下,就被提前送去转身口。
至于和唐素清说的那些,不过是为了逼迫阎仇十改制罢了。
没曾想最后反把自己坑了,还连累陆横和她一起丢了编制。
“其实我当初去陆家村,并不是完全不愿意的。”想到这里,燕宁摸摸陆横的头,一旦想起以前的事情之后,她撸起毛来愈发顺手。
她那时的确记得不多,但潜意识里还想着要去找回自己的记忆,正巧陆横不老实,出来将她连坑带骗拐到了陆家村。
陆家村是孟宁去挨罚之前让阎仇十划分出来的过渡地带,这样的小世界,要么蛮力冲破,要么请创建人解开,那群恶鬼骗的陆横一愣一愣的,以为把她抓住就能要挟阎仇十,她凭借零碎的记忆冲破了恶鬼的枷锁,阎仇十创建的区域自然不会拦她,她死之后,很顺利就到了办事处,浑浑噩噩地走上渡口,开始了这一世的生活。
这回的她没有以前那么幸运,因为在陆家村和人打了一架,她元气大伤,压制不住这么些年工作养成的阴气,所以特别招鬼。
陆横抖了抖耳朵,说:“你那是为何不选择留下来?”他当时的确昏头了,但如果燕宁想要留下,他断不会任由他人在燕宁身上下禁制,如今追究对错已说不明白,但他还是想要一个确切的结果。
“我们本来就不适合在过渡地带长留。”燕宁说,“待的时间越长,你一身正气侵蚀地就越厉害,我知你觉得袁绍均能担起大任,但我并不喜欢你最后沦落为普通精怪野兽。更何况,我那时只是普通人,寿数到了,我是要死的,我不愿意一直留在陆家村,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黑户。”
黑户不能正常投胎转世,一旦离开过度地带,就会被人通缉追捕,孟宁自持身份,不愿意被昔日同事架上镣铐。更何况,是被押到审讯室宣判?
她是要离开,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离开。
陆横抿起唇,神色阴郁而暴躁:“如今我们已经回来了,你……打算怎么办?”
燕宁耸耸肩,“出去再说吧。”
陆横却不打算这样放过燕宁。以他对燕宁的认识,她会使用缓兵之计只有一个可能——她不想离开,她还惦记着阴司。
即使二人现在还好端端站在这里,但他心里清楚得很,这一切终究是不同的。
他主动揪住燕宁的裙摆——由于变回了原型,他就是立起来也只能到燕宁的小腿,“等等,有东西来了,先躲起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