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背上的时间不知怎的异常难熬。
夏回的心脏跳得像是随时要死掉。
他催促顾公子，“你能不能快点？”
顾公子闻言爽朗一笑，“这可以你说的！”
他操控缰绳，让马儿飞奔。
惯性让夏回越发贴近他，适得其反。
两刻钟后，二人终于到达了郊区。
这里往来的人少，绿地如茵。
非常适合放风筝。
奇怪的是，那天那么好的天气，竟也没人到郊区踏青。
这正合夏回的意，他不喜欢在人群中呆着，会有一种随时被世俗裹挟的错觉。
以往，他在台上看着台下一双双充满世俗欲望眼神时，也非常讨厌。
他曾嘲讽自己：没有富贵命，一身富贵病，活该被抛弃。
顾公子将风筝递给他。
可是他不会放风筝。
顾公子去远一点的地方一点点拉了线将风筝放飞，一路小跑到夏回身边。
将线轴递给他，“咯，快跑起来，我来追你！”
夏回接过风筝线，一边跑一边抬头看着越飞越高的花型风筝。
真像一朵开在广阔天空的花朵，绚烂、自由。
但还是有一根线在自己手里，这是一种掌控感。
后面顾公子牵着他的蝴蝶风筝追了上来，两只风筝在空中并行。
不能交汇，一旦交汇，便再也分不开了。
“哥哥，我明天就要走了。”顾公子在风中大声道。
夏回的心咯噔一下，走，走去哪里？
顾公子没等来回应，也不在意。
“南疆起了战事，我要前去争取功名。”
“等我再回来的时候，可以请哥哥放心将夏回交给我吗？”
最后一句话他是看着夏回说的，眼里装的全是赤诚。
夏回的心脏一会儿像油煎一会儿又想温水熨帖而过。
难熬。
他不由自主地点头，轻声回复：“好……”
可他就是夏回，夏回就是他。
到时候又该如何掩盖夏回其实是个男人的事实呢？
他没想出办法，顾公子已经出发去了边疆。
出发前，他低头凝视着夏回，问他：“哥哥，你知道我为什么叫顾倾回吗？”
夏回摇头，只听他笑着上马，留下一句：“因为顾家二公子倾慕夏回啊！”
余音在马蹄声中逐渐淹没于尘埃，“等我回来。”
谁等你回来呢？夏回还是夏离？
顾公子会每月跟他写信，倾诉自己对于夏回的想念，以及报平安。
夏回没有回过信，只将自己收到的每一封信深深地藏在铜匣内，放在自己的枕边。
那里面还装着顾公子送给他的所有玩意。
日夜回顾。
边疆捷报频频传来，可不见归人。
转眼两年过去，夏回在弱冠那日，又是穿了青衣在后院唱起了戏。
【我乃人间一凡夫，邀月饮尽一杯无，唱不尽这世间离别苦。】
这一月，他没有收到书信。
半曲未唱完，有人闯进了梨园。
“夏回是谁？”
一位穿金戴银但形容狼狈的夫人尖声问道。
梨园内无人应答，夏回从后院走近前堂，还未说话。
“没人说话？那就别怪我砸了这梨园了！”
她吩咐随行的下人，就要开始打砸梨园摆设。
“是我，夫人是有什么事吗？”夏回连忙说道。
那夫人喊停了下人，盯着他。
“就是你？区区一个戏子，凭什么能让我儿前往战场？”
“战场那么残酷！”
“他却说他爱上了一个男人，想要争取功名光明正大地跟他站在一起！”
“区区一个戏子！”
“都怪你！他本不该将命留在边疆的，都怪你！！！”
妇人状若癫狂，似是不能保持平静，想要上前掐夏回。
夏回心脏紧缩，“你说什么？”
“他知道我是男人？”
“他死了吗？”
“不是传回来的都是捷报吗？”
“他不是已经升为少将军了吗？”
“他怎么会死？”
说着泪就不受控制地下来了，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攒着。
捏成一团，下一瞬就会爆炸一样。
顾夫人踉跄着走到他面前，展开一抹不算笑容的表情。
“哈，他当然知道你是男人，不然怎么会在临走前才说自己有意中人！”
“捷报？捷报有什么用！军中情况瞬息万变，他被信任的副将出卖了！死无全尸！”
“他的头被敌营挂在了城墙上示众，我的儿啊，他何时受过这种折辱！”
“都是因为你！区区一个戏子！值得他这么冒险吗！”
“而你呢？还在这里安稳地唱戏！”
“来人！把他给我勒死，我要把他送下去陪我那可怜的儿子！”
“我儿那么喜欢他，在阴曹地府见了他一定会开心的哈哈哈哈！！”
她已经快要疯掉了。
夏回心如死灰，止了泪。
轻声说：“不用麻烦，我愿意下去陪他，但请顾夫人不要为难梨园众人。”
“最后，请您让我唱完最后一曲戏，我会自赴黄泉。”
他对惊惶地班主说：“阿爹，我来不及尽孝了，我去后，请将我和床头的铜匣一起葬在后院的梨花树下。”
“我要在这里，等他回来寻我。”
“他说过让我等他回来的。”
他朝班主跪拜叩首，又朝不再癫狂的顾夫人叩首。
然后起身回到后院，清了嗓子，把堵在心口的哀伤转移到了喉咙、舌根。
接着刚才的唱：
【奈何红颜天命妒，尘世湮没英雄骨。】
【凌空处笑看伊为君舞，我此生如走卒，亦未曾止过步。】
【论成败英雄莫问出处，向人间借朝暮。】
【尘满面心如故，是非功过留待后人书……】
【是非功过留待后人书……】
流淌的咸涩滴落尘埃，这曲不知是在唱着谁。
顾夫人受不了一般掩面哭泣。
班主和众人也面色哀戚，不知如何自处。
一曲唱完，他拔了顾夫人身旁下人腰间悬着的剑。
横在颈间，冲众人笑了一下。
“你们不用伤心，我只是去陪他了。”
“我该早些问问他的，到底是喜欢夏回还是夏离……”
他轻轻一划，白皙的脖颈就绽开了血线。
有什么喷溅在了黄土中，又被吸收殆尽，徒留鲜艳的颜色告知众人。
这里，即将埋葬一朵夏日盛开的花朵。
时过境迁，梨园已然不在，黄土坟也化作尘埃。
只剩执念未散的亡人被遗忘在岁月长河中。
他也在遗忘。
只记得自己在等一个未归人。
可也等不到。
建筑换了一批又一批。
他总是忍不住唱戏。
可这里的人好似很怕他，都跑掉了。
直到现在，终于有人可以回应他了。